——讀劉懷玉《淮安河下鹽商研究》
劉懷玉同志的新作《淮安河下鹽商研究》一書正式出版了,這對于我們研究河下古鎮的興衰史應是一件十分有意義的事。
經歷了2500年歷史滄桑的古鎮河下,由春秋時吳王夫差開鑿邗溝始,因處邗溝末口之北辰坊而漸成街市,后因大運河全線貫通,淮安成了運河線上一座舉足輕重的重鎮,加之歷代王朝在此設立漕關(漕運官署)、榷關(古代收稅之關)、鹽關(蘇北重要的鹽務之集散地),三關之盛,成就了淮安成為蘇北的政治中心,經濟中心,文化中心,造船中心和軍事要塞,而位于淮城之側,運河之畔的河下,當然也就成了運河線上一顆熠熠閃光的明珠。
而真正使河下繁盛的不僅是得運河之滋潤,漕運之雨露,重要的是得益于鹽商的進入。鹽商是河下興盛的不爭傳奇。當然,河下后來的衰敗,也與鹽商的退出有著毋容置疑的關系。
懷玉公所著《淮安鹽商研究》一書,從當年淮北鹽業的狀況,河下為何成為淮北鹽集散中心的來龍去脈,河下作為淮北鹽務管理機構的形成及鹽掣與運銷規劃,到鹽商遷居兩淮的緣由和鹽商在河下經營鹽務的狀況,以及鹽商來淮后崇文尚善的作為,鹽商們的富庶與奢靡到綱鹽改票后鹽商們漸次離淮導致河下衰落的情形,資料詳實,行文流暢,可謂一部研究淮北鹽務及鹽商生活不可多得的教科書。
食鹽,是人們日常生活中必不可少的食品佐料,堪稱最佳的“味精”。漢代晁錯的《鹽鐵論》,將鹽與鐵視為國家的生命線,可見鹽于國于民都是十分重要的。歷代王朝對鹽的管理與營銷也都十分重視。明清時期,朝廷對鹽務實行官督商營法,即在相關地區設立鹽務管理機構,負責鹽引批驗,而經營則由鹽商運作。明初,朝廷設兩淮(淮南、淮北)鹽運司,其分支一是淮北引鹽批驗所,一是淮安鹽運分司。當時淮安鹽運分司設在安東(今漣水),淮北引鹽批驗所設在山陽縣(今淮安區),后因明中葉黃河奪淮,安東受洪水威脅,致河岸多次崩塌,于是朝廷將鹽運分司移設淮安山陽。
淮北的產鹽地在海州等地,掣鹽場在山陽,河下遂成為淮北鹽引必經之地,于是淮北運商卜居河下,“淮北商人環居萃處,天下鹽利淮為大”,致使河下日漸繁盛!翱こ侵,自山西、河南、新安(徽州)來業鹺者,有杜、閻、何、李、程、周若而姓……”,同時,揚州的不少鹽商也遷居河下,如程量越一支,由歙縣遷淮者凡數支,清初在淮業鹺者有13家,皆極富豪。汪氏汪堯仙(清道光皇帝老師,汪廷珍曾祖父)由安徽遷淮經營鹽務,徽商曹氏也來到河下,一時商賈云集,以致河下迅速成為鬧市,形成“東襟新城,西控板閘,南帶運河,北倚河北,舟車雜還,鳳稱要沖,溝渠外環,波流中貫,縱橫衢路,東西廣約五六里,南北袤約三里”的格局,河下極盛時,有22條街,91條巷,13坊。
關于鹽商的來源、家世,懷玉公在書中作專集介紹:“自新安(安徽)來者,程、汪、鮑、曹、朱、戴;山西來者,閻、李、喬、杜、高、梁;云南來者,周、何、秉商家也!薄堆芯俊芬粫凶钕冉榻B的是太原閻氏,這是明代最早來淮經營鹽務的晉商,各閻居訚,其六世孫即是清代著名的經學大師閻若璩,閻若璩別號潛在居士,承祖業在淮經營鹽業,“居有廬,耕有田,藝有圃”,自謂為淮人,是“繼顧炎武之后崇尚實學而開考據之風的第一位經學家”,紀曉嵐稱其“博極群書,又精于考證,歷年以來,自顧炎武之外,罕能與之抗衡者”,河下名人輩出,文化底蘊深厚,可見鹽商不僅給河下帶來了經濟之繁榮,街市之繁華,也為河下的文蘊儒風增添了光彩。
因鹽商的麇集駢至,河下的市井面貌也大為改觀!案咛们,第宅連云,墻壁壘石為基,煮米屑磁為汁,以為子孫百世業也。成為水木清華,故多奇觀,諸商筑石路數百丈,遍鑿蓮花”即后來的蓮花街,都是鹽商所為;丈坛淌,捐百金八百兩購石板鋪砌滿浦一條街(即湖嘴大街),后來,不少鹽商通過運鹽的空鹽船,裝載石板,鋪設了河下的大街小巷,至今仍有蹤可尋。
商務的興盛,又使河下商店鱗次櫛比,市場眾多,如湖嘴市、姜橋市、羅家橋市、米市、柴市、蘭市等,這些應是均得鹽商之功。商務鼎盛,還可從河下眾多的會館窺其一斑,清乾嘉以后偶居淮安的客商,建有新安會館,福建會關,潤州會館,浙紹會館,定陽會館,四明會館,江寧會館,湖北公所等等,會館是當地商人在淮聯系鄉誼的處所,從名稱中看,可見當年來淮經商的商賈何止晉、徽兩地,甚至還有韓國的客商也來淮經商鹽務,并群居新城河下,后人稱之為新羅坊。
《研究》一書中,還對鹽商們的豪富與奢靡作了詳盡的記述。鹽商們腰纏萬貫,富可敵國,十分講究吃穿,可謂錦衣玉食,極盡鋪張。鹽商們與河道總督署、漕運總督署的官吏們互相吃請,欣賞演劇,是常有的事,也因此培育出不少烹飪大師和美食家,為豐富淮揚菜系作出很大貢獻。再者,有錢人特別注重養生康健,為治病不惜重金,叫小病大醫,無病進補。因此,一些名醫也聚集到河下,當時河下診所藥店有三十多家,逐漸成為淮醫基地,形成山陽醫派,一代大醫吳鞠通即是河下人。
鹽商們炫富,也可從他們接待皇帝南巡中可見一斑,康熙、乾隆數度南巡,必經淮安,于是鹽商們極盡獻媚邀寵,如康熙帝第五次南巡時過淮安,百姓列大鼎焚香迎駕,數里不絕,這些都是鹽商們組織的。又如乾隆四十九年(1784)春,乾隆帝南巡過淮安,鹽商們自伏龍洞至南門外起連十里園亭,以獲莊為行宮,開鄉宴,花費了三百多萬紋銀。
鹽商們的富庶,還可從河下園林建造有所表現,據《山陽河下園亭記》記載,河下有公私園亭65個,而其中多半是鹽商建的。
當時的河下,可從明弘治年間邱浚的《過山陽詩》中窺見其盛:
“十里朱旗兩岸舟,夜深歌舞幾時休。
揚州十里繁華景, 移在西湖嘴上頭”
這里說的西湖嘴即指河下,可見當時的河下堪比揚州。
當然,鹽商們腰纏既滿,亦思有所寄托。清山陽人黃均宰在《金壺浪墨》中寫道:鹽商“出則仆從如煙,駿馬飛輿,互相矜尚,其黠者頗與文人相結納,藉以假借聲譽,居然為風雅中人,一時賓客之豪,管弦之盛,談者目為‘小揚州’”,附庸風雅,常是富人之寄托,也因富有,便有了子女受教育的充分條件,宿儒名士,也樂于選擇其子女授課,故數百年間,河下人文蔚起,科名相望,彈丸之地,出了67名進士,123名舉人,140名貢生,其中狀元、榜眼、探花三鼎甲齊全,這一數字,令江南古鎮周莊、同里等都望塵莫及,而其中許多進士、舉人大多為鹽商之子,有的是一門四進士。閻若璩、汪廷珍等名士都是鹽商之后,這些在《研究》一書都有記述。
常說“月滿則虧”,隨著時光的流逝,朝代的更換,始行于明萬歷四十五年的綱鹽法到了清代漸次損益,到了清嘉慶、道光年間,鹽價太貴,私鹽猖獗,到了道光初年,被淮商壟斷的六省250州縣的淮鹽銷售市場喪失殆盡,鹽產大于銷售,以至大量積壓。時兩江總督陶澎深知其弊,創行票鹽法于淮北,提出不論何省,可由場灶引授鹽,即就在產鹽地行銷,剝奪了鹽商們世襲壟斷的獲利和特權,這一釜底抽薪之舉頓使鹽商們陷入困境,盡管此舉遭鹽商們入骨之恨,肆意詆毀,但陶澎堅持推行,甚至把掣鹽所遷至距河下三十里的西壩,以至不到十年,河下豪商之家“高臺傾,曲池平,子孫流落,有不忍者,舊日繁華,剩有寒菜一畦,垂楊幾樹而已”。
河下的興盛,雖得運河之利,漕運之功,以及作為造船中心的作用,但鹽商們的進入,應是河下得以繁盛的不爭事實,當然,也因鹽商們的退出,以至河下成昨日黃花,日漸凋零。但鹽商在河下,培育了河下數百年繁華的歷史,應是河下歷史上一段可點可評的傳奇。
歷經2500年歷史滄桑的古鎮河下,經歷了繁華到衰敗的過程,但今日之河下,鹽商們當年留下的幽深的街巷,滿注著歷史履痕的石板路,曲折回環的文渠,清波蕩漾的蕭湖,隔扇未朽的故居、古店面,和那淳厚儒雅的民風民俗,生活情致以及其獨特的文化氣息,仍然在新時代散發著撲鼻的奇香,放射出璀璨的光芒。
懷玉公所著《淮安河下鹽商研究》的出版,填補了我們對河下歷史研究的一大空白,對我們研究河下的歷史即今日對古鎮的保護與改造提供了可貴的資料,是淮安地方史研究者不可不讀的佳作。